青石巷

舞是她的名字。

一个穿戴着苗衣蜡裙的姑娘,在溪头淌水弄影,莫不想要去拥她,或是在她额间轻拂一吻,拉一下她的小手,哪怕只是对着她的影子。

真的,这女孩有一对引人的双眸,小鼻梁娇羞俏势,白净的小脸像一粒刚剥好的鹅蛋,清柔的润着一层纤蒙的水汽。唇自是不用说了,我是不干吻她的,真是怕她融作一沟咸水,淌作一湾死海。我既是她的哥哥,抑或想要作一回她的恋人。世道是不肯的,我亦是莫名的不肯,太多东西纷扰缚住我,永的过不去心里的坎。

她是我邻居家的孩子,算是亲眼看着她长大吧!那年我十五,她才得有五岁。孩子天生的喜动,每每我放学回家,她都得推着那辆小木圪垯车串过院来,要我拉她在这小村小巷里快快的跑,听那木轱辘“咣咣”的滚动声,像一匹小马驹奔着四个蹄子撞地的响,她越发的高兴,咯咯笑得怜人。便是累了,就由她从车上下来走路,我拉着小木车跟着她。倒是跑得快得很,我即喊她:“慢点慢点,哒倒!”她跑得更像个害惊了的小兽物。算了,只得给她抱回小木车上来,她硬是不肯,噘着嘴说要同我去买东西吃。零食既是便宜,但不干净,怕她闹肚子,都只给买牛奶或是喔喔奶糖给她吃,费我不少零用,要知道我一天就只得一块钱,就已算是阔绰的了,乡下娃娃那有零花钱一说的。

来年我入县里读书,少有回家,就难得见着这女娃娃了。暑期盛夏,天火辣辣得容不下半片云,我同母亲在地里薅包谷,女娃和她爷奶也在我家那块地的坎上忙活。她一个人在地里抓蛐蛐玩,我怕她晒黑了,就拿我头上的斗笠给她套上。她给仍开了,我晓得这东西戴着割人,顶得人难受,也不强求,就由着她。可是啊!她那里晓得,姑娘的面是一白能遮九丑,论你五官长得如何的端正好看,黑压压的脸是鬼都瞧不见的。谁不想自家的妹子嫁个地道人家,即便那姑娘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继而说女娃娃是不玩蛐蛐的,玩蛐蛐的女娃娃大了不是个好姑娘,她可就生气了,一把将手里的蛐蛐仍向我脑门,跑到坎子上的枫树底下乘凉去了。

时间跑得跟风一样,时而大步流星,时而是万籁俱寂,让人心暖乘人心凉,摸不着它却知晓它就那么匆匆的流过去。

等到她上初一以后,瞧见我回家就带着课本作业追命似的来问我。她晓得我数学好,光靠这门课混上学堂的,就故意拿些让人云里雾里感觉是歪门邪道的偏题来刁难我。她更晓得我对英语几乎是一窍不通,就故意拿课本的文段予我给她翻译好作羞辱我。着实常常令我难堪,还好旁上无其他闲人,我也少有机会回去。她是聪明伶俐的女孩,照此下去考个名校自不敢说,好些的大学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这一切都还远着,得靠她努力善思勤学动手呀。

我倒是对她一如既往的好,但凡假日打零工挣出些钱来,就会买些礼物回家。每逢年末她都会收到我给的礼物。即便不回去,也会买好给她邮递过去,顺带让她给我亲眷取去包裹。东西我是先得过目看好的,礼的重轻但不重要,需得自己过眼用心去作挑选。

衣服裙子画板吉他都给她买过,甚至于偶见小商铺里挂着的一对儿俏皮的袜子或是一本我看了以后觉着好的书。但只有一样东西我未见她于我面前展露过,那是一条裙子。裙子当是双层的,里层是长至膝上二公分的纯色柠檬黄,外层是纯白的印有几叶雪瓣的透身裙。

毕业后我没能寻到合适的工作,回了老家从整待发。她倒是高兴得很,因她考上县里高中重点班了,她说那是“师资好来玩得欢,不愁吃来不愁穿。”我为她感到高兴,说玩味读书,但求都需得认真才好。

我拖着衣箱回来,像个贼人似的悄悄摸摸进村里。那日天极好,蓝幽幽的让人心底发慌,云嫌弃我似的都散没了影,鸟儿倒是永远地欢迎,叽叽喳喳地像敲锣打鼓一样唱着歌,蝉是最闹的,一段接一段地嚷叫,怕村里没人晓得我回来似的。

路上就遇着那么个娃,同村人,骑着个摩托载着个姑娘,车就这么呼呼刮过我旁上。这娃倒是时常带姑娘回家做夜宵。多年来,这样的现象我司空见惯,只是时代更迭,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小鱼小虾拍滩上,累累死尸无处放。绝非我嘴贫,更非是借此作料博人作笑,只是略微会叹息。

刚进院门,我一眼就看着她正给衣裳描蜡,应是今年给自己做的新衣。这小古灵精怪望向我,我怕她喊,就给她作一个“嘘”的手势。需得解释,我可不想让村里人觉得我是毕业还找不到工作,卷铺盖滚回老家的,这得丢死父亲的脸面,也让这里的人更加坚信读书无用论,担待不起。

她也是“嘘”地回应我,而后放下手中的活过来接我。才发觉,她已是同我一样的高了。不多时后,她给她未完工的新衣裳摊开予我看,我说衣服漂亮,的确是好看着哩。放下新衣,她拉着我去她的房间,拿出一条新裙子出来,便是我送她的那条。她说这裙子她想改改,要征我同意,我当是说已是送给了你,觉着行改改挺好。她很高兴,接而问这裙子若是套在百褶蜡裙外头好看不,我想象不出来,只是说应该好看吧?

近来仲夏,骄阳正好,是苗家人作衣裳的节气,水塘旁的人多出几许,女人都忙着洗衣捶布,挤得树荫下一口小小的塘寻不着落脚处。她便叫我载她到溪边去捶布(这是一种粗布,色泽杂而不柔,需得多次捶打洗涤才会发软发白),说是要到洛河河心的红岛。下了车,她便叮叮当当跑上桥面,使劲摇起这铁索桥上的钢绳,我拎着小木盆跟在身后,便数落她几句,她径自呵呵笑着,不予理我,蹦蹦跳跳跑到河心小岛去。这桥可谓老骥伏枥,想来半世纪的年岁是有的,而今仍载人往岛上去,不易得很,兴许再过三五年就会给人换掉了。

她问着我说那条裙子还不得穿,换言便是我仍欠她一条裙子,要我给她捶打灰布,好供她做褶裙。她自是在浅滩上踩起水来,同娃娃淌水玩似的,不时使着脚丫挑水玩弄,还真是个小姑娘。待到觉着累了,便拂着裙摆坐在岸滩的鹅石上看我做工。我使着木槌打起灰布,漂水洗涤,弄得一个时辰便已是腰酸背痛,才给灰布掸直挂在红子树上晾晒。都说女人喜欢男人卖力认真时候的模样,我瞧她倒是打小喜欢看我受苦受累。临回家时她说要骑车载我,说是女人得把男人带回家,乐得我直笑。幸得桥连日来未给她摇断,做够将近一星期的苦工,灰布才算弄得泛白平软,来之不易。

暑末我便去了一所学校代课,算是给自己给世人一个交代,也算是自力更生吧。年底回来,整个人懒懒的感觉尤其颓丧,几近崩溃了。

她说大年初十你一定要来看会嘞!她那天要在台上跳舞,我随口答应。便拉我到房间去看她的新衣裳新裙子。且容我描述这欣新的缀物,衣裳像一岸红灿灿的杜鹃花倒映在蓝湛湛的湖面,有几只蝴蝶在花间驻留、飞舞,扰着这湖光宓岸,几片叶飘临下来,又仿佛是在飞升,似天上的云。裙子尤为新奇,清蓝碧浪条纹百褶苗女裙外包饶一条透明纯白纱裙,像是明亮的天上落下几片雪花悬入幽蓝的海。她把我推赶出闺房,掩门紧闭,要我于外头候着,我真像个丫鬟,不,男保姆更为妥帖。

她着一身新装,步履风尘,漂漂亮亮的让人忘却……思恋早已算不得什么了,看着就好。脱俗却依是凡物,她跑到屋里打来一瓶糯米酒,外加两只陶碗,放在一只小竹篮里,拎着要我带她到岛上去。我说你穿这身行头冷,便不由分说地到屋里拿我父亲送我的那件军大衣给她裹上,一身的花枝招展变得十足的像根洋葱,这才像个模样。

我真怕她再摇这座老桥,她一跳下车我赶忙喊:“别摇桥嘞!垮去。”她难得的听话,相跟在我身后过桥到了红岛。岛比夏日里更宽阔些,两头的河变得窄了,水依旧了无声响的清澈,给河床的鹅石轻揉着背脊。四面的山早已褪去绿衣,只有这岛还存着——一片绿莹莹的红子上几撮小红果子和几棵枫枝上尚未凋落的几片红叶,两只领雀嘴鹎懒懒的在枝头啄食着红果。

她给陶碗里沾满酒,我说女娃娃不准喝酒,这像什么话。她说绿林好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要喝个不醉不归,今天不是你醉就是我醉。我太迁就她,只容她陪我饮两口,我醉便好。我也怕醉,喝半碗就说需得方便,我是寻地方使指头抠呕的,终究还是把酒给喝到瓶底,酒量稍差,得个半醉。后来她老问我问题,已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说要把大衣给我披上,我给她一顿好骂,硬说不行,看来我真是醉了。醒来是在城头的一座小旅馆,她扑在床沿睡着,我起身给她抱至床上,到外头买些早点回来。待她醒后我是一阵的说道,问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问题,她只是猛吃东西,只说是傻看了我一宿。

初十的天阴阴沉沉,风不大,像刀片一样的割人,台下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像风雪里拥作一堆的企鹅。只记得她是穿着那条改过的裙子跳的舞,很好看,但脑中一切已全无镜像了,她跳完后跑到台下问我如何如何,是的,的确是好看的,人、服饰、舞姿。她说你觉得我怎么样,我呵呵笑着说人好看着哩。她又说你觉得我这个姑娘怎么样,我说挺好。她垂着头说我作你女朋友怎么样,声音柔弱而清晰,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天已快要落幕,昏暗得飘落下小雨来,风仍是割人的心生疼。我起初想笑,继而欢喜,剩下无奈,最后脑中空空落落,一切全无了。仿佛是矛盾自攻自破。我想我是爱她的,但我不能,算了,未成年的学生女娃的话就只年轻人爱听,爱瞎捉摸,我已是二十六的人了。

近来暑假,我闲来于院里看书,总觉着围墙上长着一对眼睛,奸诈狡黠猥琐地窥视着院里,而后她就出去了,我给她打招呼,她是爱搭不理的。父亲又在吵吵嚷嚷说着电话,精准扶贫弄得他这快退休的人啊,一天是心烦意乱的。父亲说难搞,我说难搞也得搞啊,毕竟是好政策,但又不由得想起朋友的话:“笑贫不笑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及至天意,亦不尽然。”

秋天失了金黄,旷野一片荒芜土色,山峦的葱郁由着脚底慢慢褪去,不久将要蔓延至顶头。我母亲电话里总爱唠些家长里短,难免扯上别人家的闲话,她说那姑娘怀孕了。

我……啊……这……怀孕,那咋办,她爸说既已生米煮成熟饭,那就赶快嫁作人妇,懒得操心,省得烦心,免得恶心。那男的是谁,没错,狗血镇不住的邪,就是那整日骑个飞车夜夜笙歌的娃。我摔了杯子,不是为打暗号,而是此时此刻的愤怒,心头像给一万只河马踏过的草原。

我有一同村友人,毕业后寻不着工作,我晓得他专业不好,既也是他荒废了学业,到工厂做工,说是小学生都是他同事,气愤不过。还好他人高马大兼具帅气,有些关系,便是辞职回家当兵了。年前休假回来,说是务必得找一位女友,可惜未能如愿,只叹他年过二八矣。我予他说那姑娘怀孕了,他惊讶得很,我说是那娃搞的,他说:“操他妈的蛋,我日他仙人……哎…….好菜都被猪拱了。”

想给她打个电话,抑或去寻她一面,但我要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晓得是一语也说不出来的,可是气恼,悔恨,不敢哭,不可哭,我越想越多,越远,渐渐的,日子长起来,一切就都藏起来了。

至了婚期,我回去道喜,见着她,谁都没有说话,笑更是免了。她拖着半大的肚子同小丈夫挨桌敬酒,我才见着一人——初中时候一要好的同学。谁曾料想他们尽是如此熟悉。我好奇,便问同学。他倒是爽快,或是曾与我关系铁到同穿一条裤子,全盘托出地说半年前他俩在小旅馆的事,还特意在“第一”什么什么上加重语气。要搁以前,我保准要给这老同学干架,而今只是一笑过了。我想问她为何要如此,想要寻求一个心满的缘由,可这男女之爱,食色性也,谁又能说清道明呢?许多事总是莫名发生着,事后又都一头雾水,毫无根底可寻。

太多事,长到一定年岁,已是司空见惯了。仿佛是年轻时可为爱情与理想倾覆生命,见多生离死别后,却也木然,却也怕死,余下的,顶有一声傻笑,泪已是润不出眼来,腐得只余下一张皱巴巴的面皮,这方才是海枯石烂。但总有人漫不经心问我生活资料上的问题,我起先担忧,而今已是害怕了。我怕他们觉着“百无一用是书生,女子无才便是德”,担待不起。

又是一年仲夏,我未回去,便拖着衣箱往着东走,向着凯里过去入湘西看看。一路只换乘客车,走的都是小路,累了便寻一处旅店歇脚。窗外的景像风刮过,跨过田野去,常伴有一条小溪,溪边已失了姑娘,只剩几棵柳枝洋槐,临岸是一座小小的村落,房舍零零散散各有篱院,靠着大山,小径有一对年轻夫妇相跟着担肥浇地,像是梦里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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