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上两个人

当一辈子只有24小时

英玉又在电话里和吴彬吵架了,吵架的主题经久不变:“说好来看我,为什么又变卦,忙,忙,忙,哪天不忙了,你就不怕见不到我?”

吴彬坐在办公室转椅上一边扯领带一边吼:“我又不是在玩,我在工作,在工作,有时间我不知道去看你啊……早就劝你到洛京这边报考院校,偏要去冰城,现在好了,读个研究生,搞个异地恋,你以为我愿意啊……”

那天洛京的沙尘暴特别严重,吴彬办公室的落地窗上灰蒙蒙的,他端着咖啡站在窗前,听着外面“簌簌”的风声,心里想着:英玉这会一定在哭吧,等忙完手头项目,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送她一大捧鲜红的玫瑰!

吴彬是夜里11点到家的,简单洗漱过后坐在床上刷微博,刷过微博又看了会网上搞笑视频,其实他也懒得去看这些,但一切都形成了习惯,成了睡前必看,哪天不看,就睡不踏实。他将早晨的闹钟定到8点,他向来晚睡晚起,8点起床,简单洗漱一下,9点之前能到公司。明天9点项目招标,近2个月的熬夜加班,就是为了明天这一锤子买卖,可不能迟到。

让吴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从此没有明天!

他的明天是被英玉夺走的!

那天心情极度伤悲的英玉,一个人在学院里漫无目的地瞎逛,走着走着就到老旧公寓的13楼施教授家,施教授年轻时博学多才,退休后因为沉迷钻研“时空断念”系统而被外人叫作“疯教授”。

英玉觉得他一点也不疯,他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每当她心情不好时就喜欢来这里坐坐,听听施教授说些“时空断念”,好让自己暂时脱离尘世纷扰。

施教授说:我们的时空是可变的,当所有介质慢于常规时间,我们就能留住某个特定时间段;当介质快于常规时间,我们就有可能加速老去……

以前,英玉只把施教授的理论当作闲谈,但这天她特别想让施教授帮她留住某个时间段,例如她和吴彬相遇的第一天,她想将这样的场景反复重播在吴彬的梦中,让他明白他们的初见有多美好。

很不巧,施教授出门了,好奇心促使英玉打开他那台老式电脑,当她点击进入“时空断念”系统时,里面稀奇古怪的场景让她心生不安。

地球是碎的,人类是透明的,白天裹着黑夜,黑夜里渗着白天,所有事物都被一种透明的环形物包裹,系统最下角有两个选项,“slow”、“quick”。英玉本能地想去点“slow”,她想知道点过之后是不是真的会发生时光停置,就在这时施教授冲进来去抢她手里的鼠标,鼠标箭头轻轻划过电脑屏幕,点中了“quick”!

施教授一脸惨白地跌坐在地,嘴里喃喃着:“这个科研我失败了2000多次,每次运行前都祈祷成功,唯有这一次我希望不要成功!”

英玉急得手心冒汗:“那,那,如果成功了,会怎样?”

施教授眼神惊恐地看过来:“会世界大乱!电能失调,所有人都活不过24小时……”

吴彬那晚做了很多梦,一会梦见和穿婚纱的英玉交换结婚戒指,一会梦见孔龙化石复活,成群围着他撕咬,一会又梦见已逝的父母在给自己挖坟地,一会梦见刚出生的孩子追着他叫爸爸……

他在一片黑暗中惊醒,本能地去摸枕边的手机,想看看时间,可是手机屏幕一片漆黑,怎么也开不了机。

他又去摸开关,怪了!来回摁好几次,只听单调的“啪啪”声,却不见一点光亮。

心里隐隐的怪意促使吴彬来不及找鞋,磕磕碰碰摸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同样不见光明,街上倒是影影绰绰有一些人,隔着黑暗传来互问。

“天怎么不亮?”

“还是夜里吗?不对啊,我睡了好几茬就是不见天亮。”

“日全食,我跟你们说是日全食导致的地球系统紊乱。”

最后有一个发抖的声音传来:“传说有个‘疯教授’一直想改变时空,怕是……”

吴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慢慢摸出门,想到楼下去看看,电梯那也是一片漆黑,看来也坏了,他住在19层,这要走下去,黑灯瞎火的准会摔跤,他干脆重新回到床上睡下。

他用自己多年的生活经验和掌握的知识说服自己,这种现象应该是“日全食”造成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正常。

吴彬又沉入睡眠,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但他睡得神清气爽,因为他从来就没这么酣睡过,因为所有电器不能用,什么也看不见,他倒是在一片黑暗里享受了经久不遇的安眠。

吴彬是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的,没有往日醒来的亮闪闪的日光,因为黑,所以静,因为静,倒让他觉得身上愈发的冷。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觉得饿了,摸到床头的方便面,就着饮水机里的冷水泡着吃了,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扑面而来,整个世界又亮了!有人喊:天亮了,天亮了!窗外一片惊呼与笑声。

吴彬看到了屋里熟悉的一切,安心地笑了,他想到招标项目,赶紧去准备资料,想着洗过澡就抓紧去公司。

家里的电热水器每次使用前要加热十分钟,可是这天他前面打开开关下一秒就听到完成的“嘀”声,他正奇怪这次加热怎么这么快,眼光所到之处所有东西都在发生微妙改变。

白墙越来越暗,洗脸池生出细痕,白漆木柜渐渐发黄,手中的毛巾越来越硬……

他惊慌失措地扑到客厅,桌椅板凳、墙上挂件、衣服鞋帽,所有东西都越来越暗,吊灯晃了三晃,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吴彬呆在原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将他罩得牢牢的,他甚至感受到来自身体的各种不适,好像身体里面住了无数个小鬼,在争吵,在拉扯。

他缓缓走到镜前,盯着自己那张脸:是的,那还是他的脸,可是脸上的细纹像攀爬在地底下的树根,清晰而快速地向四周伸展、加深!

“啊!啊——”

吴彬尖叫起来,同时听到来自四周不同的叫声,甚至还有家具、墙体肢解、拉伸的声响。

他知道因为那场黑夜,定是什么东西变了,某种力量将要颠覆之前的安稳。

他的目光落向挂在墙上的挂钟,已看不清是几点,时针、分针、秒针在高速运转中将钟面转成无数个圆影,白乎乎的圆影看起来就像个漩涡,让吴彬觉得下一秒他也要被吸进去。

此刻,他的脑子里全是英玉,英玉的笑,英玉的泪,他要赶在天崩地裂之前找到英玉,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想和她在一起!

手机屏幕一直在颤抖,他疯狂地去摁英玉的手机号码,一遍又一遍,拨通后好似全地球的通话都串音了,各种尖叫,各种哀嚎,各种来路不明的恐怖声响夹杂其中,他的英玉,看来是联系不上了,他无力地倒向沙发,痛哭失声,拥有的时候为什么不知道珍惜?

吴彬哭了一会抓过车钥匙去乘电梯,进了电梯刚按上“1”,电梯几乎纹丝未动,门开了,却已经到了1楼,他来不及理会这种玄妙,他所见所闻奇怪的事已经太多。

可当他赶到拥挤慌乱的街道时,他还是被眼前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

人们在疯跑着,尖叫着,像一群蒙上眼的老黄牛;太阳依旧立在半空,身体却是一会奇冷一会火热,很多人已经咳嗽感冒;路边的槐树一会开花,一会结果,一会叶子发黄,成了光树杈;婴儿车里的孩子抱着奶瓶,笑着笑着就在长大,不一会功夫就变成周岁孩子模样,从婴儿车里爬下来,追着吴彬喊“爸爸”……

吴彬奔跑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眼睁睁看着老人们迅速衰老,有的老人跑着跑着就倒下,再也没能起来,旁边有人喊:又老死一个!

吴彬直到将车开出车库冲向车站,他心里强烈的不安才稍稍减弱,他知道这个世道真变了,所有事物都在迅速老去,按这速度,隔天中午他也会变成老死那一个,他要赶在老死之前见到英玉。

路上乱成一锅粥,他需要不停按喇叭车子才能缓慢前行,他的身体越来越钝,腿脚越来越不灵活,他安慰自己到车站就好了,坐动车只要4个小时就能到冰城,或许冰城还是正常的。

让吴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火车站广场已经沦为“人间地狱”!成千上万的人蜂涌在进站口,哭声一片,尖叫连连,老年人挤着挤着就倒地了,一波年轻人踩过他们身体往前挤,有数十个举枪的警察在维持秩序。这样的场景让吴彬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更要糟糕,世界失控了,像极了《泰坦尼克号》沉船那一幕。

吴彬顾不上太多,也挤进人群,都这个时候了,售票口已经被人群淹没,能在这个时候还愿意正常开列车的司机,和这些出来维持秩序的警察,都是让人敬佩和感动的。

而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就见一个壮年人拿把菜刀胡乱扎向人堆,龇牙咧嘴地尖叫:“都不活了,都不活了!”,紧跟着就有两人血流满面地倒在刀下,就在吴彬犹豫要不要出手制服时,突然一声枪响,为首的警察一枪打中中年人手腕,刀掉在地上,中年人嚎叫着被人踢到一边,人群的不安更深了。

为首的警察像抓小鸡一样,一手抓过年轻些的壮汉往站里扔,一面招呼:“年轻人,孩子优先,快,快,快!”

吴彬趁势挤进站口,回头却见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伏地痛哭:“为什么不让我们进?为什么?让我们回去见见孩子,这可是最后一面哇……”

那位警察也哭喊:“我能怎么办?都是为了最后一面,你们在半路就会老死,带上你们,不等于拉一车尸体?后面,后面,年轻人,孩子,快上,时间就是生命啊!”

吴彬最后一次回头时,却见那位警察被失控的老人砸破了头,他满脸是血地吼:“谁没有孩子?我也有!我也有!我站完这班岗,我就会老死……”

吴彬上车时,腿酸使不上劲,身后一位小伙推了他一把,他就着车窗看见自己已经有几根白头发了,浑身像捆了绑绳,哪哪都不灵活,他推算自己已经步入中年。

动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哪哪都是人,连厕所都挤满了,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悲伤和绝望。

天色渐渐暗下来,人们都不想说话,只是用眼泪一遍又一遍忏悔曾经对时间的不屑。吴彬对面站着一个小女孩,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车厢,刚上车那会她还是五六岁的模样,待到下半夜吴彬到站,小女孩已经是十七、八的模样。她是个漂亮的孩子,可是因为迅速长高,她已经衣不蔽体,衣裤都撑破了,身边好像也没亲人,吴彬脱下外套替她穿上。

冰城火车站广场也是一片凌乱,到处是哭泣绝望的人群,他四处打听想找辆车去英玉的学院,却发现在这个时候找车简直是梦想,世界都乱成这样了,谁还会为钱营生?他只好凭着记忆一步步走向那所学院。

吴彬又渴又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喘气声也是越来越粗,他瞅着高高挂起的太阳,估算着应该是第二天上午了,而英玉所在的学院终于到了。

学院里寂静无声,那片樱花树一会盛开一会颓败,地上落满粉嫩、蔫黄的花瓣。

吴彬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只好找根棍子当拐杖慢慢走向英玉爱去的湖边。

他来过这里多次,每次都是在湖边找到的英玉,那时的他英姿飒爽,可以突然抱起正背英文单词的英玉,原地转十圈,那时的英玉粉面桃腮,一条乳白连衣裙将她衬托得像个仙女。也不知道变老的英玉是什么样?她还能认出同样变老的他吗?

吴彬不安地走向小河边,却没见着一个人,那张红木长椅孤单单地立在柳树下。

吴彬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了,他挪到木椅上休息,据他对英玉的了解,英玉向来胆小,发生这么大变故,她应该不会盲目走远。

果然!

有人轻轻走到吴彬跟前,那是满头白发,怀里却抱着一堆书的老太太,老太太生气地说:这里是我的专座,请你离开。

吴彬认真审视她的神情,再看看她那些书上写的“英玉”,顿时泪湿眼眼底:“英玉,是我,我是吴彬啊。”

英玉呆在那里,摇摇头:“我不认识你,我在等我男朋友。”

吴彬激动地要去抱英玉,英玉却是连连后退:“我真不认识你,请你走开。”

吴彬强忍泪水:“没关系,我们明天——不,下辈子见!”

吴彬颤巍巍地走开,回头看时,英玉正往小河里扔花瓣,一边扔一边哭:“我男朋友就要来看我了,施教授死了,谁来救救这个世界……”

吴彬是倒在英玉的脚边去世的,虽然患了老年痴呆的英玉把他当陌生人,但只要他记得她,见到她,别的已经不重要了。

当清晨的曙光洒在吴彬的脸上,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摸摸自己的手、脸,以为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但当他跑到客厅看到迅速飞转的挂钟时,他的心里一片冰凉:一切都不是梦,只不过新的一生又开始了,这一次他一定要跑在时间前面。

他迅速将车开出车库,没有理会身边发生的任何巨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一定要赶在老去之前见到英玉!

这次他没有选择人山人海的火车站,而是人数相对少些的飞机场,飞机1个小时就能到冰城,他可以缩短3个小时,也就是近10年。飞机场那边也是站了一排军人维持安保,同样要求年轻、小孩先上。

这一次非常顺利,人们的慌张相较前一日已经有所好转,飞机抵达冰城时,吴彬破天荒坐到了一辆私家车。

司机笑着说:“老爷爷,我家人都在冰城,死活在一起,虽说只有这一天奔头,也不能在家等死,该干嘛干嘛,我也不图钱,就是想给别人方便,做点有意义的事。”

吴彬去看后视镜,可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怎么回事,明明坐飞机缩短了时间,怎么还老得快些了?

司机像是看出他的疑惑:“这很正常,飞机加速过程中就加速了你的老去,时间是短了,老去的速度也快了,如果你是睡着就没这事,我试过,人一睡着,就会老得慢,但也不能当‘睡美人’不是?”

那天,当吴彬颤巍巍地找到英玉时,英玉虽然已是少妇模样,但还不见苍老,她理都没理吴彬,这次她没失忆,但吴彬的模样让她再次没认出来。

那天的吴彬依然去了湖边的木椅,一个人躺在上面静静地离去,身上飘满柳絮。

当第三日的晨光照醒吴彬时,他几乎是蹦着冲出门的,依然是选择飞机,只是这一次他选择安心睡觉。下飞机前和别人一样热烈拥抱机长,所有人都知道,年轻的机长为了满足大家的心愿,飞一趟就再没有归期的,他们会在异地静静老死。

出来免费拉客的司机又多了些,途中经过一座小学时,看到很多戴大红花的小伙,司机说:“只有这一天,这些小伙想去帮助一些心愿未了的人,有些人是急着道歉的,有些人是急着诉说相思的,有些人只是为了抱一下,看一眼,这些小伙将免费开车为大家跑路。”

经过菜市场时,里面爆出一声巨响,司机笑:“没事,一个屠夫想报效祖国,在搞科学发明呢?”

吴彬奇怪:“他又不懂科学。”

司机笑:“那又怎么样,就一辈子,不得做点梦想的事。”

当吴彬一路小跑找到英玉时,英玉吃惊地看着他,喃喃着:“你来迟了!”

吴彬一把抱住她:“这次没有迟,我们都还年轻,我陪你一起老去。”

英玉慢慢挣开他的手,从背后拉过一个小孩:“宝贝,叫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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