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殃临走前,曾赠予我一支翠翘。
他说:“待我归来,便娶你过门。”
我坚信他会归来,便日复一日地等他,等他,等他。
母亲总说:“流云,过了今年,你就十八了,再不嫁,可就是老姑娘了。”
我说:“娘,我要等阿殃回来,我答应他的。”
见我这般坚定,母亲便哭着劝我:“那罗殃从军已三载,未有半点消息传回,若他一世回不来,你便等他一世吗?”
我握紧了手中的步摇,道:“若他一世不归,那我便等他一世。”
“你值得吗?”
“值得,娘,值得。”
后来,他寄回了一封家书,是与我的。
那日,我穿着鲜艳的红色襦裙, 自父亲手中接过那尚未启封的书信。
信中道:
吾妹流云
兄于边疆偶逢一女子,那女子已将终生托付于兄,兄亦属意于她,妹勿再待我,妹自可嫁与他人,从此,兄与妹,各自嫁娶,两不相欠。
兄罗殃书
“好一个各自嫁娶,两不相欠。”我将那书信一撕两半,掷在地上。
“流云,我罗殃此生,只爱你一人,你便是罗殃唯一的新娘。”
“流云,此生有你,足矣。”
“流云,罗殃是修了几辈子的功德,今生才会有你来陪我。”
“流云,待我弱冠,你便穿了那凤冠霞帔,嫁与我可好?”
“流云……”
“待我归来,便娶你过门。”
他对我说过的那些柔情蜜意一句句浮现于脑中,他为我折花,为我描眉,为我戴钗,为我……
罗殃,我等你四年,却只等来一封绝情书信,我不信,不信你会这般薄情,不信你会负我,我不信!
“罗殃!”
一月后,父亲将我许给了隔壁镇子一家姓钱的人家,光看下聘的礼,便晓得那绝不是一户穷苦人家。
父亲说:“嫁进钱家,你的后半辈子都无忧无虑了,比起那负心的罗家小子,这门亲,不知要好了多少呦!”
是啊,比起穷苦的罗家,钱家的确不知好了多少,可那钱公子,他与我素未谋面,也从未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家中虽富足,但他不是罗殃啊!
再一月后,我与那钱家大婚,大婚当日,我逃婚了,带走了那支翠翘,和一身凤冠霞帔。
我爬过大山,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晕了过去,醒来时,被一个老妇人所救。
老妇人问我:“姑娘,你要去何处啊?”
我说:“去找回我的丈夫,他去了边疆。”
老妇人说,她的丈夫也去了边疆,在她十八岁的时候,走的时候,他只留了两个字——等我。
“这一等啊,就等了四十年,姑娘,你若去了边疆,能见到他的话,你告诉他,我食言了,等不回他了。”
我应下,又踏上了路途。
我渡过大河,救了一个投河的姑娘。
我问她:“你为何要投河?”
她哭着说,她的夫君寒窗苦读数十载,她拼命赚钱,只为他那几张宣纸,几本诗书,后来,他终于如愿,高中状元,她本以为苦日子终究还是到头了,却未曾想,那状元一纸休书,将她赶出了家门,娶了那位高权重又如花似玉的丞相家的千金。
大婚那日,她站在人群中,望着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大红喜服,满面笑容的他,从她眼前缓缓走过,他的身后,那火红的喜轿灼了她的眼,曾几何时,她也是满怀羞涩,坐在他身后火红的喜轿中,憧憬着与他一同度过的余生。
我什么也没有与她说,只因我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此去,亦不知结局。
我离开了,那姑娘是否活了下去,我不知道。
后来,我经过一处密林,遇到了一批马匪,身上的银钱被洗劫一空,他们却不肯罢休,要我交出怀中的包袱。包袱里是那身凤冠霞帔和那支翠翘,我自然不舍得交出。
见我不给,他们便伸手来抢,慌乱中,我被一把推倒,脑袋碰到了一块石头。
我失忆了,忘记了过往的一切。
失忆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容蓁,容蓁说,我叫绯凰,是他的未婚妻子。
我信了,因为他待我很好,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去往何处,因为我忘记了自己。
容家是忆台城的城主,我家与他家是世交,我与他指腹为婚,五岁那年,我家被山贼洗劫,家中几十口皆被杀害,只我一人逃过一劫,后来容家便将我接去,与容蓁一同长大。几日前,因伺候我的丫头一时疏忽,导致我不慎落水,失了记忆。
我虽前事不记,但不经意被我翻出来的一个有些破烂的包裹和里面的一支翠翘还有一身华美的凤冠霞帔,却让我感到异常熟悉。
我拿着包裹前去找容蓁。
我问他:“阿蓁,这是何物,为何会在我房中,为何我会感到如此熟悉,为何我看见这些会如此悲伤?”
容蓁说:“那是我赠与你的,你自然会熟悉,走吧,梨园又唱新戏了,我们快些去听吧。”
我很是疑惑,他为何对我感到悲伤只字不提?但我并未多想,只因他是容蓁,只因他从不骗我。
容蓁有一个妹妹,名唤容粟,她与容蓁是双生子,两人长得很像,只是容蓁性子内敛、沉着,而容粟却性子外向、大大咧咧,容蓁很是宠她,我亦很喜欢她。
因我与容蓁婚期将近,便时时出府采买。
那日,我与容蓁,容粟二人一同出府,买大婚那日婚服所用的料子。
我想着我已有一套凤冠霞帔了,便劝容蓁道:阿蓁,我不是已有一套凤冠霞帔了吗?就别再买了,用那套就好。”
容蓁却说:“我不是还没买吗?你与我穿同样花色的吧,那套……就放着做个纪念好了。”
我问:“为何?既然不用,你当初又为何送我?”
容蓁吞吞吐吐地说不明白,我正要追问,却听容粟道:“嫂子还没进门就会给哥哥省钱了,哎呀呀,真是令人羡慕不已啊!”
容蓁道了一句:“就你嘴贫,快些走吧。”便急急走到了前面。
我欲快走两步再问个明白,却被容粟拉住。
“嫂子,你就别再问了,咱们容家家大业大,还缺几套凤冠霞帔的钱嘛!”
见状,我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到了商铺,容蓁便拉着我挑选料子,一个时辰后,料子挑选好了。
出门时,正面撞倒一个妇人,我忙伸手稳稳扶住。
“大娘,您没事吧?”
那妇人抬头一看,惊讶地看着我,喜道:“你不是周家丫头吗?怎么在这里?不是嫁给那个大户钱家了吗?”
容蓁把我揽在身后,对那妇人道:“想必大娘是认错人了,她是我的妻子,姓卿。”
那妇人看着很笃定:“不会的,我怎么会认错人呢!她就是周家丫头,叫……流云,对,就叫流云,我是她家邻居,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前一段时间才搬来忆台的。”
容蓁还是笑着,但却有些许愠怒了:“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她名唤卿绯凰,是我的妻子,全忆台的人都识得的。”
身边站着的人皆附和道:“是啊,她就是我们的城主夫人,卿小姐,我们都认识。”
“对啊,卿小姐就是长这样的,一定是认错人了。”
容蓁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容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被人群围绕的妇人,便又被容蓁拉着离开了。
我与容蓁大婚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精致的脸庞,不禁有些恍惚,我,这便要成亲了吗?
容粟站在身后,一下一下梳着我如墨的发,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迷茫地望着铜镜:“粟儿,今日成亲,我本该很高兴才对,为何,我却高兴不起来呢?”
容粟笑道:“嫂子这是紧张了,莫要紧张,快平复好心情,嫂子今日可是最美的新娘子,可要多笑。”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虽住在容府,但为了礼数,还是按例坐上了花轿,绕着忆台城转了一圈儿。
我坐在花轿里,想着前面骑着马的容蓁,想着那日遇到的妇人,满腹的疑惑,我,究竟是谁?是卿绯凰,还是周流云?
头上那支稍显陈旧的翠翘,究竟是谁与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不是容蓁与我的。我又为何在出嫁之日执意戴上它?
正想着,喜轿忽的颠簸了起来。
我被晃得晕头转向,下一刻,我被甩出了轿子。
“绯凰!”
我听见了容蓁的声音。
‘砰’,我的头重重磕在了一块石头上。
“流云,罗殃此生,只爱你一人……”
“待我弱冠,你便穿了那凤冠霞帔……”
“待我归来,便娶你过门。”
“各自嫁娶”
“两不相欠”
“罗殃!”
“我是谁?”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卿绯凰。”
“嫂子,等你嫁入容家,为我生几个侄儿可好?”
“流云……”
“绯凰!”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不是什么容家未来主母,不是什么卿绯凰,我是周流云,我是农家姑娘,周流云!
“绯凰!绯凰你没事吧?”容蓁焦急地将我稳稳扶住。
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不禁有些好笑,这个对我百般宠爱的男人,这个说要与我共度余生的男人,居然骗了我这么长时间,更可笑的是,我还一直深信于他。
我将他捂着我额头上伤口的手拂开。
笑道:“阿蓁,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容蓁愣了一下,又欲伸手扶我:“绯凰,你是绯凰,我的未婚妻子。”
我退后一步:“阿蓁,如今,你还要继续骗我吗?”
容蓁小心地笑道:“我怎会骗你,绯凰,我爱你,我此生只爱你一人,我又怎会舍得骗你。”
我摇头:“不,阿蓁,不是的,我都想起来了,我是流云,周流云,我的心上人是阿殃,不是你,阿蓁,事到如今,你何苦呢?”
“绯凰……我……”
最终,容蓁还是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
原来,卿绯凰与我长得很是相似,但一年前,她不慎落水而亡,半年前,他经过那片密林,无意中救下了我,见我与卿绯凰很是相似,我又不慎失忆,他便动了恻隐之心,将错就错,将我说成了卿绯凰,本以为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便这般瞒我一世,但未曾想,我还是恢复了记忆。
我还是离开了忆台,尽管也有不舍,尽管也会心痛。
一月后,我到了边疆,被拦在军营外。
我说,我要找一个叫罗殃的人。
“罗殃?他早就死了,一年前,他的死讯就传回去了啊!哦,还有一封书信。”
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呢?他不是说成亲了吗?他不是说他不要我了吗?他怎么能死了?我还没有好好骂他这个负心的人,他怎么能死了?
“你是流云吗?”那个守门的人问我。
我恍惚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塞给我一沓纸,“这是罗殃留下的,他总说家乡有他的流云在等他,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那人的话我早已模糊地听不清,只急着去看那些纸张。
第一张写到:流云,离开你已有两日,很是思念,你是否也在思念我?
第二张写到:流云,三日了,我真想从军队逃走,逃到你身边去,可是,我不能。
第三张写到:流云,四日不见,念你之心愈加浓烈,接下去的日子,我又该如何?
……
第三十张写到:流云,军队到了边疆了,明日,我就要上战场去打仗了,上战场,我不为国,我只为你。
第四十二张上,有几滴干涸的血迹:流云,我受伤了,这是我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但为了你,我会活下去的,我答应你,要娶你过门的。
最后一张,最后一张了。
流云,我中了毒箭,恐命不久矣,放不下的,唯有你一人,我死后,你便嫁与别人吧,我会写一封书信与你,若我说我负了你,爱上了她人,也许你会恨我,但你应当不会等我了吧?我死后,也许会化作一缕风,吹到你的身侧,也许会化作一片云,飘去你在的地方,也许会化作一片枯叶,一条鱼儿,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我的踪迹。
只是,我也有不舍,流云,我要如何放得下你呢?
你出嫁那日,是否会戴着我赠与你的翠翘?是否会穿着那鲜艳的凤冠霞帔?想必你穿上它们,一定很美,只是可惜,你不是为我穿上的嫁衣……
流云,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一定要开心呐……
“阿殃,若你逝去,我又怎会嫁与他人?若你离去,我又怎能穿上嫁衣?若你不在,我又怎会开心?”
我穿上了那身凤冠霞帔,将翠翘簪在发间。
阿殃,你看到了吗?这次,是为你穿的。
我站在山崖上,嫁衣在狂风中飞舞,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我纵身跃下。
你若化作一缕风,那我便是被风扬起的沙石,若你化作一片云,那我便是一只翱翔于天际的鸟儿,若你化作一片枯叶,一条鱼儿,那我便是一朵残花,一条溪流,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阿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