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的究竟有多远，走过万水千山，也许就在眼前。
——题记
下周就是结婚纪念日了。
“第五年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数，一边擦桌子一边回忆，“女儿今年就要上幼儿园了，会不会轻松些。”最近几年，她好像越来越少看她喜欢的书，读喜欢的诗。还是大学的时光迷人啊，那时，她最爱读仓央嘉措的诗，每一句都让她沉醉，每一句都是浪漫。
浪漫。想到这个词时，她停住了。直起腰，转身走到窗前。是的，爱情曾是浪漫的。可结婚这几年，丈夫似乎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浪漫。曾经的情书渐渐被每月雷打不动的信用卡账单代替，曾经的情话渐渐被每天没有语气的告别淹没，曾经的惊喜渐渐被每天的一日三餐冲淡……
“这是，”正想着，忽然一本落满灰尘的书映入眼帘。轻拂封皮，她笑着叫出了声：“原来在这里!”正是她大学时爱不释手的仓央嘉措诗集，几次搬家，她以为早就不知去向，谁知今日的大扫除却意外收获。迫不及待地翻开，有些页脚在颠簸中已经缺损，可是她却觉得又捡回了一段时光，仿佛又回到那一个个下午，傻傻地幻想着这个活佛诗人的面容。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丈夫回来了。
二
“下周又要出差，还要去一个星期，你又要辛苦了，自己带女儿，注意身体。”丈夫一边夹菜一边对她说。
平时，她想也不想就会说“好，知道了”，可是那个失而复得的诗集却好像给了她一股不一样的力量，她夹起一口菜，抬头看了看丈夫，淡淡地说：“下周我准备休假，自己出去，女儿先交给爸妈吧。”说完，她把菜送进嘴里，低头喝粥。
“怎么了，不开心了，要不我请假陪你一起去吧?”
“没有，就是想出去走走了。我自己就好，你忙你的。”
丈夫犹豫了一下，看看她，欲言又止。然后笑着说：“挺好的，你很久都没有自己出去了。刚在西藏认识你时我就觉得一个小姑娘自己跑那么远，挺佩服的。”
“那有什么，你不也自己跑那么远。”她听后也笑了，不禁想起毕业时她的寻梦旅程，布达拉宫，牦牛，蓝天……离开的时候她就想一定会再回去。
“那你这次想去哪?”
“拉萨。”
三
到了吃饭的时间，火车里弥漫着泡面的香气，列车员推着细长的餐车来回穿梭。
她合上诗集，抬头，玻璃上映出一张熟悉的脸，眉眼有着重影，看不清表情。五年不长也不短，五年后的她不算老，也不算年轻。究竟想要什么呢……到底在找寻什么……
“来!——盒饭馒头小菜了!”餐车带着列车员的叫卖轰轰隆隆地驶来，把她吓了一跳，“要盒饭不?”
“啊，多少钱?”
“20。”
“那我拿一盒吧。”
“这书这么旧了你还看啊，”列车员一边收拾餐车一边好奇地看向她桌上的书。
“哦，仓央嘉措，我挺喜欢他的。”她尴尬地笑笑。
“是那个达赖喇嘛吧，那你应该去玛吉阿米逛逛，那好像是他约会情人的地方。”列车员推起餐车准备离开，回头向她热心地建议。
玛吉阿米，那是她跟丈夫遇见的地方。她也准备在这里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他说下周出差，也许已经忘记了吧。”她苦笑了一下。
车厢里人们的谈话声，孩子的打闹声，火车的隆隆声混成一片。
四
到拉萨已经是傍晚了。太阳还没落，灰云被勾出金色的轮廓，几缕霞光辉映着信步的僧侣和人群，黑色的狗和长长的公交在马路上穿行。
安顿之后，她走上八角街，街上的店铺既熟悉又陌生。卖藏饰的小店变了许多，茶楼还是热闹异常。藏民们右手上的转经筒不紧不慢地转着，左手的念珠静静地垂着。
她走到这座黄色的阁楼前，门牌装饰似乎有些变化，但玛吉阿米几个字还是像几年前一样吸引着她。找到一个窗边坐下，她又环视了四周，桌椅有些朴旧，可愈发让人觉得神秘美丽。就像她手中的诗集。
不知不觉天已完全黑了，灯光太暗，她索性合上书，四处张望起来。汉民，外国人，藏族姑娘，僧侣……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或者开怀大笑。
她觉得有些困了，站起身，走下楼梯。
“啊”困意和暗黄的灯光让她在拐角处不小心撞上一个上楼梯的人，“对不起，我没看清。”定睛一看，是一个僧人。
那人没说话，看着她，她也看着僧人，然后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兀自上了楼梯。
她回头注视僧人上楼的背影。
月光清澈，山影朦胧。
五
“糟了，书落在店里了。”逛了一天，准备去玛吉阿米看书的时候，她才发现书不见了。
刚刚失而复得，难道又要失去?
她惴惴不安地走进店里，径自向店员询问。得到的却都是否定的回答。她有些失落。来这里，是想找寻，谁知竟先失去了。
会不会还在昨天的位置上呢，她回头望去，发现那个位置坐了一个人。他有没有看到呢，她赶忙走过去。
竟是昨日在楼梯上撞见的那个僧人，他面前看的正是她的诗集。她有些吃惊，不禁脱口而出：“这个是……”
“是你的书吗?”那人抬头问道，“被翻得这么旧，你一定看过很多遍吧。”僧人友好地冲她笑，“不介意的话，请坐吧。”
昨天对视的那一眼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忽然觉得像和这人相识多年。
“昨天刚一上来就看到这本诗集放在这，”僧人问道，“想想可能是你的，就帮你收着了。”
“谢谢，你的汉语说得挺好的。”
僧人笑笑，低头翻看她的诗集。
“你经常来这里吗?”她问。
“晚上经常来。”
“看你一直在看，你也喜欢仓央嘉措吗?”
僧人停了一下，合上书，看着她笑道：“是啊，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她也笑着接下去，“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六
今天是结婚纪念日。
只想着来这里，都忘了问丈夫去哪里出差，几天没有联系，他也不打个电话，发个消息，想着她愈加心灰意冷。就一个人去玛吉阿米庆祝吧。
没走几阶，她就看见了那个僧人。有个人说话也好，她走过去，在那人对面坐下。
“来了。”僧人说，
她笑笑。
“你今天好像有些心事。”僧人看着她的眼睛，好像第一次在楼梯上的对视。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可是只有我自己。”她垂下眼睛。
“你们分开了?”
“没有，是我说要自己来。”
“那你在找什么?”
她愣了一下，俯身倚向桌面：“我不知道，也许在找自己吧。”
“不，你在找他。”僧人也微微向前倾身，“你在找你刚认识时的那个他。”
回忆蔓延，那天，她一个人在这里看这本诗集，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桌上多了一杯酥油茶，她疑惑地环视，发现他冲她灿烂地笑，她有些不知所措，低头假装看书，翻开，一张明信片映入眼帘——走过千山万水，却走不过你。她笑了。后来，他们渐渐相熟，相爱，一直走到今天……
“可为什么……”从回忆中醒来，她发现对面的座位空空如也，僧人不知去向。
是的，她还留着那张明信片，字迹有些褪色，可是依然清晰。是不是经年的爱情亦是如此，浪漫可能淡退了些，而感情仍旧纹路分明。
七
她在玛吉阿米门前仰望，阳光从她挡在额上的指缝中漏下，依然白得刺眼。这几天，每到一个地方，她就会想起，这是那年她与丈夫一起走过的地方，她不想再一个人走了。天空蓝得仿佛伸手可及，白云大朵大朵地飘过。
收拾好行李，她坐到二楼那个木格窗旁，点了一壶酥油茶。茶刚端来，僧人上来了。
“就在等你呢，我明天回去，来跟你告个别。”她一边说一边把杯子递给僧人，“谢谢你这几天陪我说话，我知……啊!”她一不小心把滚烫的酥油茶倒在了僧人的手上，慌忙放下茶壶。
“对不起对不起，烫着了吧!真是抱歉得很。“她懊恼地一个劲道歉。
“没关系，总会好的，喝茶。”僧人用另一只手去端茶杯。
“好，好。”她从茶杯上沿偷眼看僧人被烫着的左手，红了一大块，看来烫得不轻。
“你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找到了没有，但我不想再找了。”
“或者，根本就没有丢呢。”僧人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临走，送你一个礼物留作纪念吧。”
一本新的仓央嘉措诗集。
“谢谢!”她欣喜地翻开，一张纸掉到地上，一个角浸染了滴在地上的酥油茶。她赶忙捡起，是一张藏饰便签，中间写着——走过千山万水，右下角是一行藏文。
“真漂亮，太谢谢你了。”
僧人笑着摇摇头。
八
到家已经是晚上了，她给丈夫发过信息，可是到现在还没看见人影，她只好自己拖着行李爬楼梯。楼道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几个，她不得不盯着台阶以防摔倒。
这时楼梯上冲下来一个人，险些把她撞倒。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着去接……哎呦，我还是迟到了。”原来是丈夫。
“没关系，赶紧回去吧。”
一打开家门，地板上桌子上都是蜡烛，无数的小火苗跳动着。
“结婚纪念日快乐!”丈夫轻轻地抱她。
“我都过过了。”她故意责怪道。
“一个人怎么算?要两个人一起过的。”
“还有礼物啊。”她拆开包装纸，是一本新的仓央嘉措的诗集。
“看你那本太旧了，给你买了本新的。”丈夫把诗集拿过来，双手递给她。
“你手怎么了?”她看到丈夫左手红了一大块，问道。
“没事，前几天倒开水不小心烫了一下。”说着要往回缩。
“怎么回事，我看看。”她说着就去拉。
两人一松手，诗集掉在了地上，一张纸散了出来。她弯下腰去，却顿在那里，一张藏饰便签，一个角被浸染——走过千山万水。
“这是什么意思?”她拿起来指着右下角那行藏文问丈夫。
“宕桑旺波。”
她看着丈夫，丈夫也看着她。
好像那天楼梯拐角的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