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和植物

最好的爱情

雨木捡起那张卡片,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眼泪无声滚落。许久以前,那个牵着她奔跑的少年,消失在时间的罅隙里……

雨木发育较迟缓,同龄孩子都比她高出半个头。身体又不太好,一颗小石子都能把她绊倒,走路又比同龄孩子慢一拍。所以小伙伴捉泥鳅抓螃蟹摘野果都不爱带着她。只有卓文拉着她的小手,拍拍胸脯,你就跟着我吧,我带你玩儿。从此他俩总是远远地跟在大部队后面,不慌不忙,不亦乐乎。

五年级时雨木患了近视。父亲带她去配了眼镜,粉紫色的,很漂亮。可是当她戴着眼镜走进教室时,全班同学像看见外星人一样围着她哄笑。她低着头,两手纠结着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只手伸过来,抓着她就往外跑,是卓文。

他们跑到操场围墙边的一颗树下,雨木哭着说,“我不要戴眼镜,我不要。” “那就不要戴了,以后我做你的眼睛”,卓文一边用衣袖给雨木抹眼泪,一边说,一脸真诚。雨木怔怔地看着他。那节课他们第一次迟到了,也是最后一次。

老师从其他同学的七嘴八舌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卓文一进门就对老师说:“老师,我要跟雨木同桌,我要帮她看黑板。”全班再次哄笑。老师看着雨木红红的眼睛,实在不能拒绝。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懂得理解与对错,她没有办法让其他孩子像卓文一样去帮助雨木,但至少可以将这不经意的伤害减少到最小。

此后的许多年,每当雨木感到困顿,迷茫,都会想起阳光下那个少年,宣誓般对她承诺,“我就是你的眼睛”。

出于对学生视力的保护,班级每一个月调换一次座位。唯有林卓文和唐雨木一直坐在一起。

中学后卓文和雨木分到了两个班。班里许多人近视,雨木终于可以明目张胆的戴眼镜。卓文不再需要扮演“眼睛”的角色,也扮演不了。他和雨木被一面墙分隔在两个教室。

2002年国庆,卓文的母亲回来了,还带了一个西装笔挺年老色衰的男人,开一辆头上印着四个环的汽车。不论那个男人的着装,还是那辆乌黑锃亮的车,在这青山绿水的乡村,都显得十分扎眼。卓文的母亲是回来离婚的。卓文的父亲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看起来他只想快速了结这件事情。

许多天后卓文才从邻里偷听到他母亲的事。他没有去质问他的父亲。他比同龄人都早熟,虽然这些年父亲一直隐瞒,但母亲越来越少的电话,越来越少的回家次数,父亲越来越多的沉默,他已洞悉了一切。他在心里冷笑,这个女人都等不及看自己一眼就走了。

雨木听说后慌慌张张跑到卓文家里,看到卓文时却说不出一个字。只用一种不该是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眼神看着他,像是悲悯,像是心疼。

卓文倒是一如往常,起身拍着她的脑门儿,“死丫头,又来我家蹭饭了。”

不知从何时起,卓文和周边的混混有了往来。而雨木是通过校园广播知道这件事情的。课间操他和另外几个不学无术的同学被叫上主席台示众,并因打架斗殴被给予记过处分。 “如有再犯,绝不宽容!”年纪主任的声音如雷霆炸怒。

六年级开始雨木的个头儿稳步飙升,总在第一排的她,如今排队都要站在靠后的位置。她透过人群看着台上的卓文,感觉模糊而遥远。她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约觉得他漫不经心又心事重重的样子。

周五他们一起回家,一路都保持沉默。下了班车,卓文走在了前面,雨木只低头在后面跟着。她有许多问题要问,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雨木,我要去深圳了”,卓文停下来,转身对雨木说。雨木抬头,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她有更多的问题要问,却像被堵住了喉咙,许久,只吐出一个字,“哦”。

卓文出发那天雨木正在进行月考,初三繁重的课业让她无暇顾及其他。从小到大,她一直扮演者乖乖女、优等生的角色。偶尔她停下笔望一眼窗外,自顾自地想,他应该坐上火车了吧。

卓文跟着一位相邻进了电子厂。雨木顺利考入市重点。

夜班的时候卓文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黑夜,一遍又一遍读着雨木给他的来信。都是一些琐碎的事,诸如今天吃了什么菜,竹园的三叶草开花了,班主任又没收了谁的小说。而卓文却总是读得很开心,他能看到雨木经历这些事情的样子。

那一年淘宝开始盛行。卓文领到第一笔工资,去网吧注册了账号,给雨木买了一个密码笔记本。雨木在信里跟他说过,同桌有一个笔记本,可以设密码,很漂亮。

从此,每月中旬,雨木都会收到一个礼物。钢笔,或者文具盒,或者电子词典。这对当时几乎没有零用钱的他们来说,是很奢侈的。周围的人都对雨木投来艳羡的目光,并打趣对方的身份,“雨木,早恋了呀,我要告诉秃鹫去。”雨木总是笑而不答。

2007年高考结束当天,卓文送给雨木一只纯白色的抱抱熊,一米多高。两个月后,她收到A大外语系录取通知书。

入学报道时她不顾家人反对,坚持要将这个熊带到大学。行李架根本放不下,一路上雨木一直抱着。

大学四年,雨木怕弄脏了,一直连包装一起放在衣柜。只在周末拿出来抱一抱,再放回去。整个衣柜塞进那只熊基本就没有剩余空间了。她只得购置了一个整理箱装衣服。

她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让姐妹分享,新买的文胸都可以让闺蜜试穿,唯独这只熊不可以。那时手机早已盛行。雨木生日那天卓文送给她联想最新款滑屏手机。他们可以随时通过QQ聊天。雨木偶尔依然会写一封信。她总是执着地以为,纸和文字能传达更多的信息。

卓文从不叮嘱雨木早睡,只过了十点就不再跟她说话。也从不叮嘱她多穿衣服,多喝热水,只在雨季寄给她漂亮的花纸伞,冬季寄给她可爱的暖宝宝。

可是,他欠我一个表白,雨木对自己说。

为了离卓文近一点,雨木决定考进广东外语外贸。而卓文清楚地知道,一直以来,雨木的梦想是上海外国语。“我们公司明年要在上海开分店,你要是去上海的话,我可以让老板把我调派过去”,卓文对雨木说。

雨木很高兴,她更加努力地学习,考研资料堆满了床头。天不亮起床,夜深了才从图书馆出来。但是她不知道,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分公司。

当她来到上海半年后再次询问卓文什么时候过来时,卓文嬉皮笑脸地回到,“公司经济危机,分公司的事先搁置了。”

那一刻的失落渗透了雨木的每一根神经。就好像你手脚并用爬到了山顶,那个说好让你在山顶等他的人,却已下山。

卓文利用闲余时间报了班学习淘宝运营。前期准备成熟后他辞掉了工作,在租金相对低廉的郊区盘下一层楼,着手开店。

卓文和田甜是在公车上认识的。卓文那天要去二手车行买车。田甜穿一袭鹅黄色连衣裙,梳高马尾。公车上人很多。一名男子在她后面,将身体紧凑过去。田甜感觉到异样,回头看到那张猥琐的脸,瞬间愤怒的烈火在脸上灼烧,却不好发作。卓文一咧身隔在了女孩和男子中间,若无其事地看手机。

如果是五年前,也许更早,卓文一定会一拳落在那男子的脸上。这些年社会大学教会了他许多,但骨子里对道义对人性的认知从不曾改变,只是不再那么尖锐。

当事不关已的冷漠在物欲横流的都市肆意蔓延之时,卓文的正义仿佛一支黑夜里亮起的灯盏,喷薄着烈日般炽热的光,照亮了田甜纯真而飘零的内心。

田甜得知卓文在做生意,每周末都去仓库帮忙。起初生意冷淡,田甜打印了一摞小广告去地铁口散发。之后田甜的公司效益不好,上层通过各种手段变相地裁员,她干脆辞职和卓文成了合伙人。

田甜有个弟弟,家里负担不起两个孩子读书。作为老大又是女孩的田甜理所当然被劝退了。重男轻女在当代虽已近乎销声匿迹,但在思想文化相对落后的农村,依然有着残存的影子。

相处一年下来,田甜深深爱上了卓文。但她知道他心里有人。她的照片被镶嵌在精致的相框里,摆在卓文的电脑旁,抬眼可及。每次她一来电话卓文就立刻放下工作,去阳台关上门讲话。田甜嫉妒她,更羡慕她。

卓文早已清楚地知道他和雨木属于不同的世界。他不可能让受过高等教育的雨木跟他一起,在一堆货物中无休无止地忙碌。田甜的出现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他放不开手。那是除父亲之外唯一一个一直存在的朋友,或者说亲人。

雨木在信里说,春节回去时她母亲给她安排了相亲。据说对方是医学博士,中医世家。很斯文的样子。雨木那天化了很好看的妆。言辞礼貌大方。饭吃到一半借口去洗手间,从包里翻出卸妆水洗面奶把妆容卸了个干净。回到座位上,双方的家长都有些尴尬。只有朱文辉仅仅愣了一秒,然后给雨木加菜,“我也不建议你们女孩子用化妆品,里面含有重金属,用的多了会加速衰老……”雨木每每想起这一幕都忍不住大笑。

卓文想,她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幸福的。

所以,某天他们的店铺出了一百多单,两人开心地喝酒庆祝时,田甜借着酒劲问他,“卓文,你愿意娶我吗?”卓文沉默了很久。就在田甜准备自嘲来化解冻结的气氛时,卓文回到,“愿意。”

一年后,雨木毕业。收到的礼物,是卓文的请柬。

原来,你不是欠我一个表白,而是想要表白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雨木抓着请柬,呆滞地坐在床上,泪水静静滑落,对姐妹的询问不给任何回应。程一打开请柬,了然了所有。雨木缺席了第二天的毕业合影和散伙饭。

唐雨木挽着朱文辉参加婚礼,那个她相亲认识的医学博士。田甜终于见到了这个相框中女子。看见雨木的那一刻,她没有了嫉妒,倒有种淡淡的哀伤。

说是婚宴,不如说是一个小会餐。没有礼堂,没有证婚人,没有接亲车队,只有了了几个朋友。在租住的房子里摆了一桌酒席。

田甜并不计较这些。她着一袭大红旗袍。那颜色刺痛了雨木的眼睛。她给每一个人敬酒。都敬过一遍,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朱文辉不劝她,只细心帮她夹菜,不时倒一杯热水。卓文自始至终都强颜欢笑,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雨木。可是今天,还有以后,他再也没有资格照顾她。雨木最后一杯酒敬给了田甜,她微笑,“祝你们幸福。”

夜已深,宾客散尽,雨木执意要连夜回上海。可是最早的一趟列车也要明天早上七点。“我去车站等”,雨木用结冰一样的声音说道。“雨木,你一定要这样吗?”卓文抓住雨木的胳膊。我不知道要怎样形容那表情,像是无助,像是疼惜,像是哀求,痛苦而忧伤。雨木眼眶噙满了泪水,却始终没留下一滴。她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放手!”“好,我送你”,卓文妥协。

一路没有人说话,雨木别过头直直地看着窗外。深圳的夜和上海一样,斑斓得让人觉得腐败。

凌晨十二点。雨木拿了车票径直走向进站口,没有回头。所以她看不到身后卓文的落寞。

朱文微礼貌地和卓文握别,然后紧跟上去。他给雨木买了坐垫和披肩,又去接了杯热水。雨木笔直地坐着,像是在战斗。朱文微掰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雨木放松下来,眼泪倾泻而出……

回到住处,第一件事不是睡觉,不是洗漱,而是打开衣柜拽出那个熊,用剪刀划开一道口,然后疯了一样撕扯。

这一幕让我想起黛玉死前,狠命剪碎的那个扇坠。

雨木突然停了下来,她在纷飞的碎屑中看见一张卡片,浓黑的油笔字赫然纸上:林卓文爱唐雨木——200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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