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气质范的女孩

爱在巴别塔

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变乱”的意思)。

——《圣经·旧约·创世记》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六月,我记得很清楚。在南方,六月正是雨落得最密的季节,以至于记忆都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

江城最为人所道的就是它的繁华。不管是街道、地铁还是公路,总是挤满了赶着去工作的人,即使是在冬天街道也不会太冷,周围蒸腾的热气足够温暖你麻木的耳朵。就是这样快节奏的城市也总会有逃离现实的一隅。

蓝调咖啡馆就是被我认定为类似于乌托邦的地方。若是闲来无事,我便可以带一本小说来这里点一杯咖啡打发时间。

靠近吧台的位置是我最喜欢的,和来这里的其他人不同,我倒不怎么喜欢靠近落地窗的座位,宁愿隐匿在灰暗的阴影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清静,其实那里昏黄的灯光别有一番情调。

来的次数多了,和这里的老板子俊也熟悉了不少。要是不太忙他也会拉开我对面的靠椅坐下和我聊聊天。

这天,我正在看子俊借给我的小说,但是过了老半天也沉不下心来。手边的瓷杯冒着淡淡的热气,屋外淅淅沥沥地点缀着一层雨雾,吧台上的多肉也绿油油的,每一瓣叶片都饱满、挺实。屋内只散落着三两个人而已,但是他们都埋头于笔电里,看不清表情。

“呵,我就出去一趟的功夫你就快看完啦。”子俊的脑袋突然凑过来。

我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书的页码已经接近尾章,咖啡也变凉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我一直都在发呆。

子俊拿手试了试瓷杯的温度:“咖啡凉了,我去帮你换一杯吧。”

正当他在吧台泡咖啡的工夫,店里进来了一个中年人。他的穿戴很怪异,已经是半截入夏了,却穿着冬天的羊绒大衣,立着衣领,衣服上沾着斑驳的水滴印。本应该是湛蓝的牛仔裤也被洗的有些泛白,膝盖处也微微有些磨损的痕迹。最奇怪的是他穿的雪地靴,虽说梅雨季节雨水多,但是这里都是现代化地沥青道路,几乎是看不见什么泥土的。他的背包鼓鼓囊囊,还稀疏散落着些线头,几乎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

“大概是个背包客吧。”我想。

他一进门就径直走向吧台,似乎是冲着子俊去的。他走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带来的风把我的书页又往后翻动了好几页。

“回来了?”子俊看到他并没有多吃惊,继续忙着手头的事:“不过这趟也够久的,一年多没见你了。”

“嗯。”那人的脸被帽子遮住大半,看不清表情,只瞟见帽檐边露出的高挺的鼻梁。

“喏,我约了朋友,不然一起聊聊?”子俊朝我这边指了指。

“哦。”他熟练地卸下身后的双肩背包,只用右手拽在背后,左手抄起吧台上准备好的咖啡,低着头往这边走来。

待他走进,我才勉强看清他的五官。

他的脸颊就像是一块被风化的石头,磨得棱角分明。染上黄土地颜色的脸。最吸引我的是他矗如丘陵一样的鼻梁,两侧稀疏散落着几颗因为长时间日照而显现的雀斑。嘴唇不是像少年一样明快的颜色,也不似中年人那种颓废,但是给人一种沉稳厚重的感觉。

男人微微抬起头,用手用力摩擦下巴,又顺着延伸到后脖颈揉搓了一阵。我注意到了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参差不齐的胡渣。

他拉开我对面的座位,坐下。旅行包砸在他右边的地板上,里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褪下大衣,露出泛黄的衬衫。帽子也被摘下,放在一边,露出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

那个陌生人挠了挠头发,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写满奇异文字的铁盒。打开。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侧着头,左手挡风,右手点燃打火机。他的脸在火光的照映下忽明忽暗,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也倒映着两点明灭的星光。

“这里是禁止吸烟的。”子俊夺过他手里的烟,掐灭。

“就你规矩多。”对方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介绍一下,这是我哥们徐风。徐风,这位是我朋友小北。”子俊递过咖啡,坐在我旁边。

“女朋友吧?”徐风戏谑地看着他:“怎么,不等你那位前任了?”

我只觉得脸上一烧,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别乱说!”子俊瞪了他一眼:“说说吧,这一年半去哪了?”

“大爷去美国逛了一圈。嘁,那美利坚共和国也就那样,街上人说的尽是洋文。什么大厦、街道都和这边没两样。我住的是闹市区,简直没法呆。还是中国好,至少我听得懂普通话吧?”

“有一次我在街上被一美国男人撞了,他张口就是’Fuck you!’,我还以为他跟我说对不起呢,我就回了一句’You are welcome!’结果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了,后来我才知道Fuck you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子俊和我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笑了出来。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这个看似饱经风霜的皮囊下,藏着的竟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后来我回中国了。大概是前两个月吧,我专程去了一次云南——你也知道我是不喜欢太吵的地方的。没想到这趟的收货还挺大。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子俊也有些好奇了。

“你还记得我们三——就是我、你、还有依晨一起去拉萨的那一次吗?”

“都过去多久了,还提这件事干什么。”子俊脸上写满不耐烦的表情。

“你先听我说完嘛。”

“当时依晨想为父母求平安签,你硬是拖着我挨家挨户地问。最后好不容易打探到山腰上有一位’高人’,第二天你就租了一辆车带着我和依晨一起去了。哎哟,那山路真叫一个陡,下车后我真是恨不得把肝都呕出来。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非要把我带去一起求签。”

“万幸,最后求得个好兆头。那喇嘛不是还给了你和依晨两条红手绳么?怎么没见你戴?”

“最恐怖的还是回来的路上被一群狼追着跑,要不是那越野车性能好,我们早就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吧?”

“你还说呢,要不是你磨磨蹭蹭在别人房子里不肯出来,我们肯定能在天黑前赶回来。”子俊环住手臂盯紧他。

“那还不是在为你们善后啊,你们这么麻烦人家,我总得给人家点好处吧?”徐风岔开话题:“你说说,你们两关系那么好,最后怎么分开了呢?”

“有些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子俊的眼里闪过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高中你们就认识了吧,当时追依晨的人可多了。听说有一次你还被一帮人追着打过呢?”徐风喝惬意地呷了一口咖啡。

“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就开始毕业旅行了……”

“就是说嘛,我们两旅行,你一个电灯泡插进来干嘛?”子俊反问他

“我那是怕你被女人拐跑了,作为兄弟我有义务保护你!”徐风义愤填膺地反驳。

“不过我们也差不多把依晨想去的地方跑遍了吧?”子俊似在喃喃自语。

“好久不见依晨了,什么时候约她出来聚聚?”徐风问。

“依晨……死了。”

“死了?”徐风的动作一滞,想要端起瓷杯喝口咖啡,无意中碰掉了放置一旁的牛皮帽,他慌忙去捡,露出手腕上藏了许久的红绳。徐风下意识地放下袖口,故作镇定地捡起帽子放在刚刚的位置上。重新端起瓷杯,手有些轻微地颤抖。

“我知道,其实你也喜欢依晨。”子俊轻抚着瓷杯上细小的花纹。

“我?怎么会!”徐风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咖啡洒出来。

“你也说了,高中喜欢她的人不在少数。我也知道那次是你让人来围攻我的。”

“什么?你知道!”徐风的表情就像一个说谎被拆穿的孩子。

“是啊。其实,我全都知道。”

“每天放在依晨课桌里的早餐,还有下雨时多出来的雨伞,都是你为她做的。”

“毕业留言上,依晨写下的最想去的地方,你全都记得,这几年你四处奔波也是为了她。”

“还有上次去求签,你磨磨蹭蹭不肯出来是因为你向喇嘛求情,让他给你一条和依晨一样的手绳吧。”

“不仅是我知道,依晨也知道。”

“但是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依晨喜欢的人其实是你。”

“你为她做的她都知道,那次从山上回来依晨就拒绝我了,她喜欢的一直是你,准备回城以后告诉你。”

“谁知道一回城你就不告而别,收到你要去美国的短信之后,依晨就赶去机场了……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的意外。”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自私。”

“你不用说对不起。”徐风打断子俊:“也许我们之间,也只能这样吧。”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对很幸福的恋人,后来战争爆发了,男人被调遣出去,战死沙场。他的战友为女人带来了他最后的一件遗物——那是女人曾经想要的一块玉石。男人已经把它打磨的十分圆润了,只等回家之后送给她。据说透过那块石头可以看到心爱的另一半,所以也被人称为’还魂石’。”

徐风在转过身,在那个大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鸡蛋大小的、薄薄地、近乎透明的玉石,在手里把玩了一阵。

“听我们两聊了这么久,是不是很无趣?呐,这块石头就当做见面礼吧。”

我小心地接过石头,贴近右眼,却看到子俊那一双温柔的眼睛。

他也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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