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
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那是入冬不久后的一天,窗外冷极了,天空零星的飘着几片雪花。女孩倚坐在梅树下,缓缓地抬起头,望着满天的星。嘴里嚼着干涩的烟草,憧憬着未来……
我,不过一个戏子,何才惹你错爱……
是那一年,我初登戏台,颔首低眉,为自己着妆;
世人都说台下十年千锤百炼才换的台前的刹那芳华,想必她心里也是这般所想。她缓着步子走进这喧嚣的欢乐场。一汪似被秋水吻过的凤眼微微轻挑,饱含着晶莹的泪珠,虽只是轻轻扫过,却有说不出的清澈。浅浅望去柔美如九天明月滫糒,细细品味又略见轻烟一般的惆怅。纤纤玉手轻持星语流扇,舞步翩跹,浅吟轻唱着故人别离霜满天,手拂天外九琼弓,琴音飘渺,沁人入心,如炊烟袅袅几许,棠梨煎雪又落雨……
台下看客无不赞其绝妙,痴其音,醉其态,叹其颜。他望着台上的绝世佳人,眼里净是抹不尽的惊叹,他想着,也许倾国倾城便是如此了吧。
一曲终了,台上伊人便没了踪影,看客们仿佛仍意犹未尽,不愿丢失方才那转瞬而逝的美好。自此后,这九琼宫便总是座无虚席,世人口中相传的绝世歌姬便名满整个长安,戏园子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台下的看客也从平民百姓慢慢变成了公子王孙。寻常人家只够勉强饱腹,何闲金银一睹佳人风采,后来这九琼宫也就成了有钱的公子哥来玩乐的地方。谁料到最后他想见她一面竟是如此的艰难……
尽管台下今非夕客,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唱着,只是感觉他似是好久没来了,眼里的哀伤总是难以掩饰……
岁月流转,过往仍如胭脂泪一般难留离人醉,如青烟般环绕,挥之不去,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只还犹记两人初次相遇时的场景。
那是我初临铜雀台,虽霓裳加身,笙歌婉转。可却仍难掩眸里的慌张,坐在台下的他暖暖的对我笑着,正是这亦如漫过江南春风般的笑容融化了我心中的冰雪,给了我唱下去的勇气,而那刚入园的第一出戏,便令我名满长安。一曲终了,在那个被梅花妆成的霜寒天里,我们在一抹艳阳中相遇。
“小生复姓慕容,名信寒,长安人氏,敢问姑娘芳名。”
听到有人与我搭话,我忙的转过身望向他,只见一位俊俏的男子映入眼帘。桃状月眸弯在坚毅俊脸之上,如星河般灿烂,亦是丰神如玉。他微微抬起下颌。雪阑香,柳锋酿,袍服胜雪身前绕,点尘未染,斯日难留斑驳树影俏。
看着那张俊脸,我害羞的低下了头,只记得淡淡的回了一句“我……我是被捡来的,没……没……没有名字,只……只知道自己姓姬”
他笑了笑,说道:“那既然如此,在下便为姑娘取个名字吧,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我仍是不作声,不敢抬头望他。
“姑娘双眼如月光一样皎洁美丽,你我在这片美如画的梅林中相遇,那便叫姑娘姬月梅吧。”
我木讷的点了点头,脸上虽仍是一片羞来的绯红,心中却是喜极若狂,转过身跑了回去……
自此以后,他便总是来找我,我与他也从刚开始的素味平生慢慢变得熟络了起来,我也渐渐地开始接受了他送我的名字,也开始唤起了他的名字,他时常会给我讲外面的世界,写诗给我,给我讲他的怀才不遇,告诉我于他而言功名利禄只是过眼云烟,只有眼前佳人和红尘繁华才是人生可以留恋之事。我不懂他的抱负,他的痴怨,只是默默地倾听着他的一切。他送我的每一首诗我都记得……
西风寒,北风寒,难在心头绣独鸾。无眠卧夜阑。
泪涟涟,意涟涟,卷帘今生尤不迁。霜冷心正燃。
他说他是朝歌夜弦之高楼,我是倾城倾国之舞袖。我知道这一刻,爱的是他,念的是他,世事万物便也都是他了。与君相伴的日子是那样的快乐。院里梅花开的正盛,红的迷离娇艳,久日难见晴朗的天上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白的潇洒俊逸,梅与雪妆点着整个静谧的世界,我与他便在这片静谧中相爱。我总是幻想着他带我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去见一见他笔下那些美丽的远方。
我每次问他,他都是笑着应我,我也傻傻地信着。
在那个雪与梅纷攘的霜日他说过要与我共度这一生,自此浪迹天涯,不问江湖世事。只顾逍遥红尘中。可后来他来看我的次数却愈来愈少……
记得我与他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那天院里的梅花枝曼香奢,雪也是静的在空中交变着舞。我们仍是如往常一样坐在树下推杯换盏。望梅与雪的缱绻,见红与白的缠绵。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过让我等他来娶我,这一句承诺便是一生的执着。于是我便痴痴地等着他,这一等便是好多年,等着等着便白了头。时过境迁,离合悲欢,戏院外的梅树仍是如往常一样的开了又败,看戏的人也是变了又变,可我却再没见过他。
在这些年月里,曾有过九琼宫的姐妹告诉我说信寒进京赶考,高中进士。去当高官了,不会再来找我这个低贱的婊子了。我心里又是不屑,又是害怕。我们之间的山盟海誓一直让我坚信着他不会负我,可他一去不返又令我难以心安。听惯了风言风语,我也就慢慢的麻木了,不去理会那些嘲弄,仍是如往常一样的等着他。开窗听风闻雨,点烛黯然销魂……
人们常说着不羡神仙的逍遥自在,只羡鸳鸯织就欲双飞,可谁知未老头先白,你是许了我一世的愁怨,只怜你我尘缘太浅。舞休歌罢,一世风流为你而演,无奈回眸,相逢一笑就此别。
后来,听闻九琼宫的戏子们说,姬月梅仍如往日一般的唱着戏,只是眉目间总是埋藏不住浓浓的哀伤,在得知慕容信寒考取功名抛弃她后的那个冬天她一夜白头,也不再唱戏了。整个人都垮了下去。郁郁而终。还是一个霜寒天,天空总是昏昏暗暗的,难有晴朗。纵然千里白雪如何纯洁也洗不净此刻的阴翳,埋藏在土里的尘埃慢慢生根发芽,释放着久久难溢的肮脏。院里的红梅一夜之间便都败了,她也永远安详的倚在了梅树下,走时只有二十又一。落了一院的红梅似是都为她的离去而暗然神殇,留作佳人的陪葬。戏子们清理她的房间时只留下一首诗,说是姬月梅送给她那等不来的情郎的。
寒风醉,相思一夜,行遍千江水。
月如水,院中红梅,怎舍独憔悴。
梦醒徘徊,独自拂泪,莫问归不归。
你说你是朝歌夜弦之高楼,我是倾城倾国之舞袖。心之所向,情之所动。等伊终得人憔悴……
可怜戏子入画,一生天涯。尤恐懵懂无知之时遇良人。终得断了相痴,碎了思量。人常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谁料若戏子有情用之深,文人无义空愁肠。
这一段故事便永远停留在了九琼宫里,姬月梅死后,戏园子里便再也没有了如她一般惊艳的戏子,这偌大的戏园子便慢慢衰败了下来,始于平静,归于平静。后来听闻九琼宫来了一位叫做信寒的男子为戏园里的歌姬们填戏词,只是九琼宫的生意也没有再红火起来。不久后便也是不了了之了。只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起九琼宫时,还会记得曾有这么一位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三笑倾心的人儿……
那是入冬不久后的一天,窗外冷极了,天空零星的飘着几片雪花。女人倚坐在梅树下,缓缓的抬起头,望着满天的星。嘴里嚼着干涩的烟草,想念着过去,叨念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