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公交车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如果他是那湾流水,她便是映照着流水,最丰姿绰约的那朵云,总让他无法忘怀。

那年他大学毕业,在高雄服兵役,女友则住台北。

对他来说,那真是遥远的距离。

当兵要在烈日下出操,汗流浃背,他倒也不怕。男儿志在四方,无论是训练或磨炼,增益其所不能,他都能一概承受。只有对女友的深深思念,让他觉得度日如年。

有一天,女友在信上说,她要南下来看他。

时间也敲定了,真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大好消息。

那段时间他小心翼翼,绝不做任何有违规嫌疑的事,就怕假日出不了营房,见不到女友。

等待,让时间变得好慢好慢。像蜗牛的脚步,慢吞吞。

不过,心底有个热切的期待,还是很美的。

终于等到了假日的外出,他兴冲冲地赶往女友大姐的住处,就在高雄市的盐埕区,那是他们约定见面的地址。

大姐出来,跟他说:“她去洗头了。”

女为悦己者容,他全然没有怀疑。

大姐问:“你要先进来等吗?”好像欲言又止。

“不,我去找。”伊人已到了同一座城,足以让他载欣载奔,他为什么要安静地守候呢?他宁可一家一家地找,希望能快一点儿相见。

他的确是一家又一家地进去寻觅。台湾的美容院,密度之高恐怕是世界第一,嘉惠了许多爱美的女子。

的确找到了。他喜滋滋地等她。

终于好了,他们一起走到外头,那是初春天气,南台湾还是温煦得多。

伊人跟他说的却是:“我们还是分手吧。既然不会有结果,继续在一起,只有痛苦……”简直一把将他推向了冰寒的地窖。

“怎么说这样的话?谁说我们没有结果?”

她还是哭哭哭,他一路跟到大姐住处。

女友抽噎,断断续续地说明原委。

原来,昨天黄昏,他的爸爸专程从台中北上,找他的女友谈。爸爸很明白而坚定地表示:“因为同样姓陈,是不能结婚的。我一定反对到底。不管怎样,你都进不了我们的家门,成不了我家的媳妇。”

这话说得决绝,却也太伤人了。

“你要嫁的是我,又不是我爸!”

她摇摇头,一脸纵横的泪,灰心地说:“你还是放了我吧。你是长子,我离开,也成全了你的孝顺,不让你为难。”她哭着跑进房门,关上,再也不肯出来。

他希望大姐帮他,大姐说:“我妹个性刚烈,决定了就是决定了,恐怕谁也更改不了。就这样吧,好聚好散,你也要多珍重。”

他失魂落魄地回营。往后的日子,他简直没了记忆,大概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吧。他想应是队上的弟兄罩他,让他平安度过,三个月以后,他如期退伍。

他也曾经力挽狂澜,却仿佛只是困兽之斗。那女友的确外柔内刚,此后不曾有任何的回音。

他回家接掌家族企业,够认真,够拼命,事业蒸蒸日上。版图一再扩大,大陆就有好几个分公司。他更忙,像空中飞人一样飞来飞去,要到各地视察业务,更重要的是做公司决策。

他不谈婚姻,即使是在爸爸因意外辞世以后。

直到他三十四岁的那一年,妈妈罹癌住院手术,在病榻上跟他说:“你不结婚,让我放心不下。”他才经由相亲,完成了终身大事。

坦白地说,妻子贤惠而美丽,儿女也教得好,的确让他无后顾之忧。

一转眼,当年初恋女友离开都有四十多年了。

如今自己到了人生的黄昏时刻,又是料峭春寒的季节。

大学时,他曾旁听过中文系的“宋词选读”,记得读过柳永的《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我拥着薄被,枕着小枕,忽然别离的滋味涌上心头。我辗转数着寒更,完全无法成眠,我有时起来,有时重新躺下。但是最后还是睡不着,竟然觉得一夜就像一年那样漫长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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